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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速递 | 吴然最新长篇小说《悬月》出版
2025-09-17IP属地 湖北3

虽说仲夏时节位于淮河南岸蚌山的天气已经开始变热,正午时分若无枝叶繁茂的大树或者造型讲究的房屋挑檐遮阴,只消片刻,人们就会热得大汗淋漓,但一早一晚在家中歇息并不难熬。白天日头的暴烈显然抵不过夜色中淮河之水滚滚奔腾且翻卷不息时掀起的微风带来的些许凉爽,否则何来“浪淘风簸”的说法?夹在淮河与曹山湖之间的蚌山因此就讨来一些便宜——家中门窗敞开,总会不时吹进阵阵小风,裸着上身在屋里纳凉的男人便会如同挠痒般舒畅地感慨一句——“我的个乖乖!”

熟悉曹山湖水情的孩子们通常只在近午时分下水嬉戏,个别性子急且贪玩的男孩子一大早跳进湖里摸鱼,刚入水的那一刻还会打个激灵或者起一身鸡皮疙瘩。所谓“松下茅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说的就是盛夏之前,再怎么热,也能找到偶然清冽带来的惬意。而入伏之后,无论白日还是黑夜,蚌山人手中的芭蕉扇哪里敢有丝毫懈怠?

或许因为津浦铁路相连,蚌山人时常搭乘硬席票车去浦口,晓得浦口更热,热得早,热得狠,热得如同火炉。所以即使再热,想想浦口,蚌山人也就不说什么,至多芭蕉扇挥动得更快些,手膀子更酸些。当然,在酒酣耳热的场合,遇到话赶话的时候,有见识的人便会一边用火柴杆剔着牙花子,一边涨红着脸抬杠:“噫嘻,耶熊吧!广州才叫热,浦口不能比,蚌山更不在话下,马路牙子旁边井盖上可以摊水烙馍,不信你去试试!”

刚刚高中毕业的时兹禾乃地道白面儒冠,世面见得不多,知道的事情却不少。和那些爱抬杠的平头百姓相比,他知道岭南属东亚季风气候南部,而北回归线横穿岭南,高温多雨为主要气候特征。时兹禾对那里的高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结果还是远超他的预估——他不过就坐了两天两宿的票车,黄昏之时刚刚走出广州大沙头火车站,瞬间就感受到一种海天云蒸般的闷热,与蚌山两重天一般,让他几近透不过气来。

但时兹禾还是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平安抵达了广州。

蚌山与广州相距甚远,路不好走,无论水路还是陆路。去上海吴淞码头乘船,耗时不说,票价也不便宜,而且并非每天都有班次。最重要的是,广州警校招生广告标明的考试时间早于其他大学,坐船显然来不及,剩下的旅程只能搭乘票车。这可不是一件简单易为之事。蚌山在津浦线中段,广州则在汉粤线南端,从蚌山到广州要经过陇海线与平汉线的连接。

时兹禾上高一那年的开学典礼上,蚌山崇正教会学校的校董鲍朴一在给新生训话时讲过他去广州的经历——

“我的个乖乖,三天时间倒了四五趟车,”鲍朴一说话时眉飞色舞,“快车上面有睡铺,躺在那儿跟着车厢一起摇晃,倒也自在,而慢车只能干坐着,小半天时间就耗得腰杆子疼。”

鲍朴一的本意是吹嘘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那些话给时兹禾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广州路途遥远,搭票车中途换乘格外麻烦且过程复杂。

蚌山崇正教会学校高中毕业的时兹禾,是同届学生中少数几个出过远门的人。时兹禾爹妈虽然都在蚌山,但爷爷时康仁家在苏北,姥姥赵周氏家在上海。老家和姥姥家都在外地,时兹禾假期去,就算出远门。苏北终究是乡下,不提也罢,上海肯定值得夸耀。孩提时一群半大小子玩累了趁歇息工夫闲聊,时兹禾一句“俺妈是上海的”不知引来多少小伙伴羡煞的眼神,他们脑海中马上闪现出高楼林立与车水马龙的景象。

时兹禾小时候第一次随母亲赵翠娥回娘家省亲,深感意外,没想到姥姥家坐落在浦东巫家荡——黄浦江东岸一处被滩涂地半围合的小村落,断壁残垣,荒凉满目,穷得叮当响。任谁头一回到巫家荡,肯定失望,白白顶着上海的名头。看着还不如苏北老家,后者至少还有几幢看上去蛮周正的青砖瓦房,时兹禾想。不过也多亏巫家荡属于上海地界,每次与同学提及,时兹禾故意含糊其词,只说上海,并不言及巫家荡。

事实上,在时兹禾的记忆中,每次去姥姥家,来回都得途经繁华热闹的十六铺码头。时兹禾念高中后隐约知道,母亲赵翠娥年轻时曾在上海汉口路的黑猫舞厅做过舞女。母亲很少提及那段岁月,毕竟那是在男人身上讨生活的职业,跟渐渐长大的儿子说这种事情,难以启齿。但不管怎么说,那时赵翠娥有着曼妙的身材,天天在炫目华丽的舞厅中舞动,总有些东西难以忘怀。所以即使赵翠娥在娘家逗留三五天,也要挤出多半天时间带儿子时兹禾坐渡船去浦西霞飞路、西藏路那一带逛街。那里白天喧嚣热闹,人来人往,晚上流光溢彩,霓虹闪烁。

上海是时兹禾至今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从蚌山出发,若搭早班票车,落日之前到达,而晚班票车则需在车上睡一宿,得十几个小时。按照鲍朴一校董的说法,广州距离此地之远简直就是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时兹禾印象很深,鲍朴一说到此处停顿一下,解释道:“这是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一出戏的剧名,翻译过来叫作《长夜漫漫路迢迢》。”眼见得台下的师生们惊讶得睁大双眼看着台上眉飞色舞与口若悬河的鲍朴一。

崇正的教职员工私底下都说鲍朴一纯粹是个混世魔王和花花公子,平素就喜好喝酒以及与女教师打情骂俏,间或做些偷香窃玉的勾当。偷香窃玉是与女人上床的代名词,那种腌臜龌龊之事没人亲眼见过,却传得神乎其神。说实话,蚌山人哪个不喜欢“听说”?

时兹禾的游泳教练布鲁托是意大利人,身兼三职,除了担任体育科教职,还做英文老师,而其本职与正差则在隔壁的崇正天主教堂担任着神父。时兹禾喜欢布鲁托身上雅俗兼备的气质,脱俗时“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而入世时则尽显“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神采。时兹禾常常感慨,这个神父并不纯粹,若他在庙中,恐怕更接近花和尚。花和尚并非单指喜欢女人,而是世俗味道浓厚一些罢了。时兹禾喜欢这样的人,不做作。因而,布鲁托所言,时兹禾向来深信不疑。

布鲁托告诉时兹禾,识人不能仅仅看表面。布鲁托在学校图书馆目睹过鲍朴一一次借阅了两本奥尼尔的戏剧集。布鲁托很诧异,他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读书时就知道奥尼尔的戏剧在美国甚是流行,时尚且高雅。在布鲁托看来,随手翻看某位作家写的一本书可能是偶然,一次借阅他的两部著作就不同寻常了。

在蚌山待了数年的布鲁托精通汉语,于是就有了很拧巴的怪事,一个在教会学校讲授英文的意大利人居然读过美国剧作家奥尼尔戏剧集的中译本。瞧瞧,这里绕了几道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布鲁托心目中产生了疑问:像鲍朴一这种传言中俗不可耐之辈,怎么会是新潮戏剧的爱好者?

鲍朴一喜好卖弄,新生训话时刻意将奥尼尔的英文名字在黑板上以花体连笔方式书写出来——Eugene O’Neill,一副龙飞凤舞的样子。别的学生面面相觑,犹如隔雾看花,时兹禾听后心里却啧啧道:“乖乖,这比喻可以称绝,丝毫不亚于李太白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所谓路不好走,无非坎坷与漫长。如此看来,与广州相比,上海大抵算得上近在咫尺。”


动身之前,时兹禾生怕父母看出端倪,尤其担心母亲发现他并没有像应允的那样准备去上海圣约翰大学参加考试,只能连续数天入睡前在自己卧房里悄悄研究火车时刻表列出的相关车次到开与换乘的衔接时间。时兹禾发现,只要计划周密,两天多一点即可到达广州,说得更精准些,是四十九小时十五分钟。这个时间包含了汉口至武昌渡船的时间。

待一切计划安排妥当,时兹禾便以去上海考试之名辞别父母,先搭乘票车到徐州,再转车至汉口。徐州至汉口,只有一趟快车直达,中途无须在郑州换乘。时兹禾掐着点赶上了这趟票车。于是,此趟远行,时兹禾仅仅换车两次。每次换车,时兹禾在月台上看着隆隆作响的火车鸣笛进站,都会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一下时间。这块汉密尔顿怀表是母亲赵翠娥在他离家前一天掖到他手里的。赵翠娥原本打算给时兹禾买一块英纳格手表,被一贯对她言听计从的丈夫时昭明果断制止,理由是手表太招摇,弄不好会惹祸上身。

赵翠娥说:“在上海没有表怎么好的喽?别人瞧不起不说,没有准头是要误事的,误事就会吃亏!”

时昭明听后马上附和道:“那是,那是!有一块怀表可以掌握时间,只是不要买太好的。”

时兹禾觉得很神奇,票车的到开时间与时刻表所罗列的车次及时间竟然分秒不差。在那一霎,时兹禾甚至想到,将来不做警察而当个铁路职员也一定很有意思。

时兹禾完全没有料到,从汉口乘船到武昌换车后,行程不再像前面那样顺畅。票车一路不断晚点,走走停停,慢若牛行。原本车轮与铁轨接缝触碰时产生的行云流水般咣咣当当的快节奏声响,听起来蛮悦耳,这会儿成了“咣——当,咣——当”间歇性响动,像铁匠铺师徒二人打铁,你一下,我一下,不紧不慢,如同催眠曲一般。即便不赶时间,票车上的旅客也被如此响动之声渐渐磨得心急如焚。

时兹禾一路上盯着巴掌大的列车时刻表看,焦虑中预估着何时能够抵达广州,可心越急,车越慢,票车居然还在捞刀河站这种表上根本没有列出到开时间的四等小站停靠了许久。待驶抵长沙小吴门车站,票车干脆趴窝了。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文夕大火,小吴门车站毁于一旦。眼前的车站这几年才得以临时修复。时兹禾透过车窗看到狭窄简陋的月台上站满了左臂缠着白色袖标且神情严肃的士兵,气氛煞是紧张。时兹禾在蚌山铁路闸口见过敞开门的运兵闷罐车,印象中那些士兵的神情与小吴门车站月台上的差不多,呆板且肃穆。时兹禾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内心便有些忐忑不安。除了顾忌自身安危,时兹禾更担心万一票车在此停下不走,那他就赶不上两天之后广州警校的考试了。

幸好士兵们执行的军务与此趟列车无关,并未上车惊扰乘客。但车站接到命令,所有人不许下车,到站旅客只能在下一站黑石铺下车。于是,车厢里很快骚动起来。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埋怨声与孩子的哭闹声搅在一起,让心急如焚的时兹禾心慌意乱。所谓“情急屎多,心慌尿频”,憋在车厢里的旅客们纷纷往票车两头的茅厕跑,偏偏列车规定停靠月台须锁闭茅厕。车厢过道上挤满了怨声载道之人。列车长也不知晓几时方可发车,架不住哭爹骂娘的叫喊声,无奈之下破例打开茅厕门以供旅客解决内急,没承想不大工夫便使月台上臭气熏天。只见一名气势汹汹的军官挥舞着手枪,在月台上顺着票车从头至尾一溜跑着,终于在尾车平台的护栏旁看到列车长,便冲着他吼叫起来:“你个龟孙没看见士兵们正在执勤?停车了还让旅客屙屎撒尿,想熏死俺们?再不锁闭茅房,老子崩了你!”

票车茅厕之门被再度锁闭。

票车驻留了五六个小时后才继续行驶。按照铁路上的说法,这种情况被定义为晚点。时兹禾身边两位年龄稍大的乘客悄声议论着刚刚看到的情形,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贴着另一人的耳朵说:“徐州和蚌山大战在即,莫非长沙也要开战?”时兹禾绝无偷听的意图,偏巧那人说的话他恰好能够听到。

莫说对时局变化不甚敏感,时兹禾在人情世故方面似乎总是洁净如纸。若不是阴错阳差遇到桂兰的姑父——那位在蚌山鼎鼎有名的老警察“疤叔”赵传勇,时兹禾恐怕也不会动了违逆母亲赵翠娥意愿的念头。

高中会考之后,时兹禾满脑子都被上大学之事占据。此事本不复杂,时兹禾会考成绩斩获蚌山崇正教会学校当届高中毕业生头名,旧时即为“状元”。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以来,省内大学以及少数来此招生的外地大学均按照会考成绩择优录取,无须再考。时兹禾上省内大学那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情。但专门报考外埠某所大学则需持高中毕业文凭到所报大学参加考试,同时也相当于放弃了省内大学录取资格。寻常人哪里肯冒这种风险?时兹禾自视甚高,并不担心自己考试能力。问题出在母亲赵翠娥一直以来的坚定意愿与他的突发奇想产生了冲突,这着实让他十分纠结。

赵翠娥希望儿子时兹禾去上海读大学,一开始只是偶尔说说,后来变成执念,每每絮叨。时兹禾明白,上海是大都市,大学条件好,毕业后也好找工作。但不能不说母亲也掖藏着小心思,那就是儿子去上海念书可以弥补她当初离开故乡的遗憾。父亲时昭明则不以为意。都说娘亲舅大,可终究是外姓人,且不说老时家根子在苏北,如今全家早已安身立命在蚌山,哪里有长子不守家却去外面闯荡的道理?

这种话父亲肯定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讲。身为家中长子的时昭明当年不就是瞒着家人悄悄从苏北跑到上海闯世界的?老子能做,儿子为何不可?更重要的是,母亲当初在十里洋场正值风光,舞姿与身材每天不知吸引多少男人的目光,主动搭讪与献殷勤者不计其数,却义无反顾地跟着父亲从上海来到蚌山,从未有过抱怨。这让父亲总觉得对母亲有所亏欠,所以表面上父亲还是顺从了母亲。

时兹禾此前不甚清楚未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天资聪慧以及对父母言听计从渐渐合并成他的生活习惯——且行且看且从容,且停且忘且随风。直到老警察赵传勇在风高月黑的曹山湖将他这个眼看就要溺水的游泳健将打捞上来,时兹禾才想到,成为一名匡扶正义的警察或许是他应该努力的方向。

再怎么讲时兹禾也是读书之人,明理晓义是本分。他当然知道禀报父母只需告知平安的结果且须臾不可耽搁,路途并不顺利的过程不必赘言。

时兹禾四处打量,想在附近找个电话亭。

以前,时兹禾从不觉得家里有部电话有什么好处,反正他也用不着——他的同学中,谁家也没有那种奢侈品。蚌山街头公用电话少得可怜,人们寻常有事,宁可步行前往相告。时兹禾家住烟墩子,离中心城区稍远,找他说事的人至多骑脚踏车前来,谁也不肯花费五分钱打劳什子电话。父母好像也很少摆弄那个摆件般的东西,也就是天来卷烟厂的老板肖财旺偶尔打电话找父亲时昭明。近些年,肖财旺把厂子里的诸项事务通通交给本是技术总监的时昭明,自己则做了甩手掌柜,给时昭明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偏偏崇正教会学校那些同学对时兹禾家里有电话很感兴趣,闲聊时动辄就跟时兹禾打趣:“哪个讲蚌山土气穷酸?烟墩子的老时家一点也不差,和上海静安寺有钱人家一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玩笑的口吻中显然透着艳羡。

…………